极乐世界

对于佛教的终极追求——极乐世界,大概很少有人当真,它从没在世间露出半点影儿。只是,人们没有想到,远离佛祖的世俗生活也可以很好。芸芸众生,竟然在不经意间,一下子就真正滑到了极乐世界——一个地地道道的娱乐至上的花花世界。人们终日乐在其中,酒局、饭局、牌局、戏局……,无止无休,直至昏天黑地,醉死梦生,分不清天上人间,最终甚至未免乐极生悲!

乐在当下

每年年底,人们都热衷于选热门字。或许,永远的热门字只有一个,它就是玩!试看当今世上,除了玩之外,哪里还有更热乎的事情?古人说过玩世不恭;就今日而言,是否“不恭”且不论,至于玩世,则真是风行全国、横扫宇内了。

从玩乐而生,这没有什么不妥的——孩童岂能不在玩乐中长大?现在的景象是玩乐至死!
你没看到那无处不在的广场舞,那绝对是我们时代的最美景观。谁说每天活跃在广场上的大爷大妈们年老体弱?他们全都是生气勃勃,不知老之将至,哪个不想在广场上再玩个十年八载,直至不能动弹的那一天?无论你碰到哪位广场大妈,可千万别劝她适可而止;也不要去问个究竟:就那一点老掉牙的红歌红舞,老玩下去有啥意思?从玩乐始,以玩乐终,这样的人生,还不似快活神仙?

至于各家各户的牌局,就远没有这样张扬,但乐在其中的玩家却不见得少些,或许更多。无论何人,一旦上了牌桌,这个世界就縮小到方寸之间了。你不可能找出另一种人类活动,比中国的牌局更吸引人,更能将男女老少钉死在一张毫不起眼的桌子上,忘记餐饮,忘记昼夜,忘记日月,忘记家庭,忘记三亲六眷,忘记整个世界!你也不要去问:如此昏天黑地,究竟其乐何在?那是局中人心中的秘密,岂可宣之于局外人?“抛却世间事,只在方城乐”,倘不是人间的至乐境界,岂能留住无数男女?

无论广场还是牌桌,都不太可能吸引年轻人。但若以为年轻人不会寻乐子,那就是天大的误判!普天之下,最会玩乐的岂不正是年轻人?不妨说,这个花花世界的万千玩局,大部分就是为年轻人设计的;当然,实际上是冲着年轻人的钱袋子的。年轻人爱去的地方可多着哩:舞厅、歌厅、夜总会、KT房、游乐场、电影院……,不可胜数。这些地方,也并非没有老人光顾,但绝对只有年轻人才有那股疯狂劲,一旦进去了就不想出来。夜总会中的那种灯红酒绿、鼓乐喧天、摇头晃脑,上点年纪的人哪里吃得消?而这些恰恰对了年轻人的口味!

所有这些乐子,你觉得雅乎?俗乎?就别介意雅俗二字了吧,尤其不要对年轻人提出这样的问题!他们正在乐着呢,干卿底事?难道玩乐不就是世间第一美事?局外人确实难以置喙。不过,无论“玩局者”如何,“观局者”岂不能有自己的观感?不喜欢俗气——这当然只是一方面的看法——的人,大可看看别的玩局,未必全然没有“雅趣”可赏。

琴棋书画、园艺消闲、踏青赏花、游园观灯、观光旅游、寻幽探胜、钓鱼猎兽、提笼养鸟……,人间的乐事岂不无穷无尽,其中就没有几件雅趣盎然?这些已被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赏析得够多了,而且进入了各色高人雅士的生活。其中的任何一项都未必被所有人喜爱,但肯定每一项总受到某些人的青睐。否则,它们就不至于如此频繁地出现于古今书画中了。

就拿游乐——包括游山、游水、游湖、游海、游园、游市、游故地、游海外等等——来说,它肯定被许多古今名士视为人生至乐,不少人甚至“游乐至死”,其中就有死于游庐山的诗仙李白,1990年代葬身沙海的上海旅行家余纯顺。有了这许多文人雅士醉心于游乐,你还能说游乐不雅?今天,有不少人将自己的几乎所有积蓄与休闲时间都投入旅游了,以致旅游成为人生第一大娱乐,旅游业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部门。你只要略加留意就会发现,旅游信息几乎占据了媒体的主要版面,也成了每个家庭的重要话题,成了人们茶前饭后的主要谈资之一。说现代人乐在游中,大概不算太离谱。

现代人寻乐的路子无穷无尽,以上所述不过是略举数端罢了。
不知道是否有人统计过,现代人一生有多长时间在工作或学习,有多长时间在娱乐。我相信,平均来说,娱乐时间绝对占有相当大的比例。而且,随着文明的演进,娱乐时间将会越来越长,娱乐的花样会越来越多,娱乐的感受会越来越强烈。这样一个时代,是那些饱经患难的先人未曾梦想过的。
大众娱乐竟然达到如此地步,难道还不能说,今天的社会就是一个极乐世界吗?

苦尽甜来

徜徉于极乐世界中的人们,未必有心思去回想:我们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?如果国人从来都如此逸乐,或许早已厌倦,不会有太多感受。然而大家都知道,曾经的苦难距离今天不过一代人之久。明白这一点,就知道当代人算是苦尽甜来了。

回首当年的无乐,这件事本身或许就是一种真正的乐,何乐而不为?

这一回顾并不困难,那不过是仅仅数十年之前的事。

不妨用一句最简单的话:毛时代的一项主要德政,就是禁乐。

禁乐首先从禁书开始。中国自古以来,民间娱乐十分有限,这对于一个地道的农耕民族是很自然的。在这种情况下,那些粗通文字的人,就将阅读通俗演义小说当成主要的消遣,也确实乐从中来。但眼光敏锐的文化官员,立即发现这是一个危险的漏洞。旧小说宣扬旧观念与旧道德,岂不害莫大焉?于是,旧小说的出版受到严格管制,民间流传的“坏书”遭到严禁。《荡寇志》、《七侠五义》等被判为反动的书一度绝迹;《金瓶梅》之类的书,则留给部级以上的官员欣赏去了。这样一来,民间少了一点“邪乐”,倒也六根清净。

其次是禁戏,这与禁书不无联系。过去民间爱看的一些旧戏,如《杨家将》之类,也是本于旧书的。许多旧戏,今天就是请人去看也无人问津;那个年代的人不知中了什么魔,偏偏爱看旧戏,禁了多次都未禁绝,直让领袖在1964年大发雷霆,痛骂文化部是“帝王将相部”,坚称再不能“让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统治我们的舞台”!此时已是文革的前夜,因禁旧戏而失去最后一点娱乐的小民,也来不及去仔细咀嚼这番滋味。当时人们百思不得其解:毛何以如此恨旧戏?直至文革末期才知道,毛其实并不恨旧戏,1975年他住在长沙时,就专门调来旧戏独自欣赏。禁看旧戏,不过是要为江青的样板戏开路而已。只是,何苦连累那么多老百姓呢?中国老百姓实在乐事不多啊。
然后是禁玩。在毛时代的大部分时间内,尤其是在风风火火的大跃进年代,老百姓的自由空间,被“组织军事化,行动战斗化,生活革命化”压縮至最低点时,玩乐早已成了极度稀缺的奢侈品;即使不去禁,人们也没了玩乐的精力、闲暇与情致。尽管如此,还是要扫荡一切死角。例如,耍龙灯、演皮影戏是要禁的,因为据说那是“封建文化”。过鬼节、办庙会也要禁,因为那是宗教迷信。听音乐、开舞会更要禁,那已经是西方腐朽生活方式了。至于什么谈情说爱、打情骂俏,已可等同于流氓活动,当然要坚决取缔。这样一来,老百姓的日常生活,就只有向和尚、道士看齐了,哪里还有什么乐可言?将乐禁绝,直至落下一片“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,岂不妙哉!只是可怜的老百姓哪里知道,在民间禁乐之后,宫廷中正其乐融融,看港片、选妃子、听洋乐,无所不用其极!
毛时代老百姓的生活乐趣,大致说来就是如此。

或许还漏了一点,并非最不重要的,那时的老百姓终究还有一乐,那就是观摩不幸者受难场景的乐。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,每开一次批斗会,小伙子们会后得兴高采烈地议论好几天,被斗走资派、黑五类惊恐万状的每一细节,都是他们快乐的源泉。如果碰上观看处决犯人——例如遇罗克、张志新——的机会,那简直就像过节了,观众的那种兴奋劲,连写了《阿Q正传》与《药》、最擅长描绘此类景象的鲁迅,恐怕也难以表述。那时,面对此情此景,我真说不清楚自己是厌恶还是悲哀。生存状况如此之差的人,对于同类竟毫无同情心可言,这样的人有权利享受别人的同情吗?

经历了如此欠缺玩乐的年代之后,岂不如同经历了大饥荒之后一样,会疯狂地追求一饱——饱玩或饱吃——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?至于人们在一饱之后,是否还记得往年之饥,是否有苦尽甜来的快意,那就多半因人而异了;至少,那些对昨天几乎一无所知的年轻人,不太可能有这样的感觉。

乐极生悲

追求快乐——暂且不论是否等同于追求幸福——当然是人类的本能;你总不致要求人们都患抑郁症吧?
然而,人类同时又是一个深谋远虑的物种,常常在欢乐之时担心着明天的祸福。真的,在那个几乎没有娱乐可言的年代,人们似乎无忧无虑;但在许多人快乐无度的今天,却不乏深思之士,不免对未来忧心忡忡。你想必注意到了,当一群群孩子呆在电游室里,当一堆堆男女日日夜夜伏在牌桌上,当年轻人没日没夜的泡在舞池内……,父母长辈们心中可不踏实啊。难道不会真的应了那句不吉之言:乐极生悲吗?确实,不时有传闻:有人死在牌桌上、游戏机旁、夜总会里、寻欢场所、旅游途中……。今日的极乐世界,真的需要用这些不幸事件来点缀吗?
人类作为一个群体深谋远虑,并不意味着每个个人能瞻前顾后。先贤们历来都有玩物丧志的警告;今天那些玩乐无度的男女,恐怕早就越过了界线,再无志可丧了。

这是一个最无忧的年代;这也是一个最令人忧心的年代!

我们的后代,我们的社会,我们的文明,会毁在极度的欢乐中吗?这就看我们是否有能力将自己限制在某条界线之内了,而这正是对人类智慧的考验。

对某一特定个人而言,事情可能很简单:你打算将多少时间花在极乐世界里?你可能根本就无所用心:何必多想,随性而已!但你要知道,那个极乐世界是要吃人的啊。

自古迄今的文明史证明了,孤立的个人很少有意志力可言;唯有社会、文明的力量,才能给大多数人提供一定的行为节制,不让人们在茫茫欲海中随波逐流,率意沉浮。

那么,文明所仰仗的行为节制将来自何处?那就是制度、教育与灵魂归宿。
制度提供了一堵墙,让任何率意而为的冲动,不能不在这堵墙前止步。你要在游戏机前无止无休吗?不可能!首先,你得付费;如果你在囊中空空的时候向人行劫,会有执法者将你送去某个非你所愿的地方。其次,时间并不完全在你的控制之下,你得在尚未尽兴之前就赶去上学,否则那里将有手执校规的人员等着你;辍学吗?你将得不到立足于社会的资质。或者,你得在规定时间赶去上班;辞去工作吗?这个社会没有义务白白养活你。而且,你也不敢在游乐场所胡作非为,诸如酗酒、斗殴、性侵、装疯等等,时时有警惕的警察在监察着,实际上等于在保护你,使你不致在忘乎所以时径触法网。
教育则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,在人们心中植入文明、优雅、节制的行为模式。今天的教育或许并不如意,但没有人能否认教育的天然职责。在健全的教育下,一个人在进入成年之前,就应懂得并能够约束自己,不致在一个昏天黑地的地方娱乐至死。

在制度与教育均力有不逮的地方,还有另一种力量给你以引导,那就是人类的精神教父,至于人们唤他为天理、上帝、玉皇、佛祖或别的什么,那是无关紧要的。重要的是,你的灵魂将倾听某种至上声音的呼唤,从风尘滚滚之地回归于理性的境界。

你在极乐世界中似乎享受到了无限的自由,但未必能免去乐极生悲的困境;制度、教育、宗教等等似乎限定或规范了你的自由,但将会使你的欢乐更加充实与平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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